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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黃獅寨后卡門而下,經(jīng)黃鶴巖、老鷹嘴、留君一坐等景點,再往前穿過鞭子鋪,便可眺見望郎峰了??崴埔获厚慌拥氖澹袂閷W⒌芈N首前方,自然是在期待情郎哥或夫君歸來。便想起人世間古往今來的曠男怨女,天各一方,云漢茫茫,演繹出幾多或纏綿悱惻或蕩氣回腸的離合悲歡!有道是相見時難離愁最苦,所苦的,只緣一個“情”字哪……
邊往前走邊頻頻回望,隨著角度的轉(zhuǎn)移,青年女子竟?jié)u成了含辛茹苦的中年婦女;再往前走幾步,中年女子又換成歷盡滄桑的老嫗了。
遂愕然無語。遂深深感嘆歲月無情韶光最易把人拋。多年前,在中國美術(shù)館我曾見到一幅名為《昔日的舞會皇后》的油畫。面對畫中人額臉上皺紋密布,滿頭白發(fā)有如秋后嚴霜相逼下的一蓬野草,我?guī)缀鯖]有勇氣去揣想當年她豐熟如桃時節(jié),那份光彩照人的輝煌。眼下,當望郎峰把一個女子的人生歷程盡悉予以濃縮與展覽;便驟然想到短暫人生,競在一場漫長的等待中度過,青絲等成白發(fā),歲月等成石頭,心中不由得一陣激靈與顫栗,而平添無限感動與蒼涼。
與長江三峽的神女峰、云南石林的阿詩瑪以及遍布山川形勝的望夫石們一樣,張家界的望郎峰其實滲透了一種文化。古往今來,該有多少“望郎峰”為著一個個值得或不值得的等待,演繹著悵依家門而守寡或守活寡的故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之類的等待,可謂慘烈矣。那位“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的琵琶女,痛感于“商人重利輕別離”而“去來江口守空船”,可謂幽怨矣。至于易安居士“守著窗兒,獨自怎自得黑”的那份凄清,那份無奈,又豈是一個愁字了得的?便想起“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句子來了。兩情依依的戀人,兩地分居的愛侶,在堅忍的等待中廝守一份忠貞與癡情,廝守一份“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情感質(zhì)量,固然令人欽慕不已;而生活中該有多少原本不值得或毫無希望的等待,又如何不令人唏噓與不安呢?
沿澧水采風時,我曾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六十年前,一個青年在洞房花燭之夜,與他傾心相愛的村姑私奔了。事后不久,村姑不慎被父親派出的人抓回,他則在流落途中投了紅軍。許多年后他成了將軍,與一位賢淑秀麗的軍醫(yī)結(jié)婚成了家。可他心里一直惦念那位生死未卜的村姑。終于瞅機會悄悄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村姑一直蟄居在他們私奔時的老地方,等他回來。村姑的命是他那位名義上的妻子給好歹救出來的。當村姑從警衛(wèi)人員嘴里得知了他現(xiàn)在的情形,見當年的情哥哥對自己仍是如此一往情深,她知足了。一九五五年,母親病逝了,將軍回到村里。當年的洞房一切如故,二十二年前的那朵紅綢花依然端端正正放在梳妝臺上。他感慨萬端地嘆了口氣,為自己,也為這位守了二十多年活寡的“媳婦兒”。當?shù)赜袀€風俗,為檢驗未出嫁的姑娘是否失身,于瓦罐上鋪一層細草灰,令姑娘赤身坐上去打三個噴嚏,草灰若紋絲未動,即認定閨身未破。媳婦兒閂上房門,拉嚴窗簾,神情莊重地從床下捧出一個新瓦罐,做完好一切后系好褲帶,雙手小心捧上瓦罐讓他過目,告訴說自己還是全身,沒有給他丟臉。之后,終于忍不住哀哀地慟哭起來。翌日清晨,心中象灌了鉛一般沉重的將軍還在酣睡,他大哥一臉惶恐地跑來告訴他:弟媳夜里上吊自盡了!
苦苦等著同一個男人的村姑和媳婦兒,都蒙上濃重的悲劇色彩。如果說村姑畢竟還固守著一份相思依依的癡情苦戀在;那么,那個從未得到丈夫承認的媳婦兒,固守的則是什么呢?二十二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為了那個從一開始就不愛自己的人苦捱苦等,黯然終生,值得嗎?即便是村姑,終生形單影孤地把自己托給一位無法與自己結(jié)合的男人,值得嗎?這類情形若僅發(fā)生在將軍的媳婦兒和村姑身上,你可以視為恪守婦道的舊式女人,因知識層次不高而淪為奴婢文化的犧牲品,不足為訓。問題是事情遠非這么簡單:有這么一位對男人世界和女人世界皆洞若觀火的知識女性,“文革”時義反無顧地愛上并嫁給了一位備受苦難與屈辱的男人,為此她承受了非一般女性和男性所能承受的苦難,并用全部的愛情去滋潤去喂養(yǎng)那位隨時有可能被苦難吞噬的男人。等到苦難結(jié)束,從流放地湘西北返回城市成了名人后的丈夫,卻終日沉溺于風月場中,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兩人終于分道揚鑣了。對于女人來說,最大的打擊莫過于自己用心塑造了一個男人后.自己卻失去了這個男人。她多次想到死,表明她愛他愛得太深。她猛然悲哀地發(fā)現(xiàn):當一個女子愛上一個男人時,并不因為你有很多缺點甚至你背叛了她而不去愛你。這位女人還不時閃過這種念頭:如同二十年前,社會不再需要他時,她便把他從陰溝里攙扶起來;以后若天下沒有哪個女人再要他了,她就去照顧他……這使我想起《瞳人》中畢生佇立在人生之岸,等待著六十年前背離她的戀人歸來的那位老女人,在她看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哪怕他徹底背叛了你,你也要永遠等下去,在心里永遠留著他的位置,即使為他飲盡人間孤獨,熬干畢生血汗,也無怨無悔。
你說這是悲劇也罷,你說這是崇高也罷,不可思議也罷,感天動地也罷,作為一個男人,面對這些至情至性的女人,除了心靈的徹底震顫與感念之外,還能苛求些什么呢?然而,作為一個男人,我又禁不住為這些至情至性的女子而抱屈,而不忍……照常人看來。愛情應是兩人朝夕相處,風雨與共;或者轟轟烈烈地愛它個死去活來,地覆天翻。殊不料埋藏在時間深處,心靈深處這樣一種孤寂和苦行僧般的愛,也會有著如此異乎尋常的熾烈和輝煌!
俄爾,我覺得男人們仿佛一個個皆是棄國的游子,遙念著心中的望郎峰,倏忽涌起滿心窩的感召與歸思,而匆匆上路……
由望郎峰過林場招待所,幾百米處便是張家界三大絕景之一的“夫妻巖”了。兩座酷似男女頭像的巨峰,明眸皓齒,須發(fā)畢現(xiàn),令游人嘆為觀止。這情形常常令我驚愕不已甚至百思莫解:人世間所擁有的生存狀態(tài),何以皆能在大自然那里如出一轍地再現(xiàn)呢?
吟詠夫妻巖的詩作很不少,多是稱道一種相敬如賓、白頭偕老的婚姻現(xiàn)象。為此,我曾在一部作品里發(fā)過議論:沿襲了幾千年的白頭偕老的良好愿望,無疑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然而,當人們的思維模式如夫妻巖一樣被固定下來以后,便不可避免地派生出…種負效應。長時期以來,人們一直把娶一而終、從一而終的白頭偕老視為婚姻的典范模式。相親相愛的白頭偕老當然巴不得,問題是不親不愛的婚姻怎么辦?不親不愛的白頭偕老該不該數(shù)千年一貫制地給肯定下來,褒揚下去?有人用低質(zhì)量、高穩(wěn)定來評價我國的婚姻狀態(tài),無疑這是對白頭偕老的一種嘲弄。環(huán)顧蕓蕓眾生,維持型婚姻,湊合型婚姻的確為數(shù)不少。而中同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本能地譴責婚姻離異,本能地為維護家庭而排斥感情。以至于有的人活著是為了不離,為了不離而活著。然而,愛情的隨意性可變性在婚姻的一次性和不可變性面前,總顯得血氣方剛,咄咄逼人。斑駁陸離的情感世界,遂令人眼花繚亂,莫衷一是。
那么,眼前這偌大一對令游人流連不已的夫妻,是屬于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一類呢,還是屬于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一類呢?是如膠似漆地過呢?還是勉強湊合過呢?還是實在無法過呢?郭風先生好眼力,他判斷那位婦人已年過六旬,面帶笑容,情意單純而流露出一種對世間事物的信任感;那位男子么,似為一位哲人,身裹一件大風衣,曙光正照耀著他那智慧的前額。仔細端詳,確也找不出眉眼間有什么難言之隱。那么,對這一對老夫老妻果然是琴瑟和諧、白頭偕老的恩愛伴侶了。“戈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相親相愛的家庭和夫妻生活,體現(xiàn)著一種美德和幸福,理所當然為人們所憧憬和慕往。因此,不少游客成雙成對地面對夫妻巖頂禮膜拜,默默祝福,祈盼自己婚姻美滿幸福如眼前這對恩愛夫婦。便據(jù)說原來夫婦失和的,來此一游之后情感日濃;夫妻關(guān)系本來就不錯的,自此恩愛有加;甚至有已經(jīng)分手了的男女來此作紀念性的離婚旅游,拜謁了夫妻巖后居然破鏡重圓……
我卻不希望它被神化。在我眼中,它就是蕓蕓眾生中一對相伴相依著走過了幾十年人生旅途的老夫老妻。人所具有的生死歌哭七情六欲他們都一樣的具有。也許,年輕時他的心思也曾“野”過一回幾回;也許,生活中免不了也有過一些磕磕碰碰。當沐浴在人生深秋這清朗的陽光里,一切不愉快的記憶隨之消融了,對生活對生命的感覺擁有更為深沉的況味,對對方擁有更為博大的理解……
其實,幸福的婚姻并無固定的模式。從封建型的婚姻包辦到現(xiàn)在的婚姻自主,無疑是婚姻制度的巨大進步。但作為婚姻個體,由自由戀愛而結(jié)合的婚姻,未必就能啜飲幸福的瓊漿;經(jīng)媒妁之言而組成的家庭,未必就不能釀制愛情的美酒。讀過一篇《婚后之戀》的文章,記述作者與妻子在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漫長歲月里,作者因胡風案罹難,兩口子遂先后分開二十四年之久。其間做丈夫的九死一生,妻子為著接濟獄中的丈夫,為著養(yǎng)大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走投無路時,不惜去醫(yī)院賣血……被苦難滋養(yǎng)和磨礪的愛情,比苦難更深沉更實在、更具超脫肉體凡胎的精神性。等到穿風過雨重新團聚,垂垂老矣的兩口子的愛情生活,則越發(fā)趨于純凈與圣潔,愈發(fā)如膠如漆,形影不離。以至于兩人為誰先離去的事情而暗自嘀咕:死在他(她)前不忍心丟下他(她)一個人,死在他(她)后又舍不得讓他(她)一個人先走,真不知如何是好。
做夫妻做到這個份上,算是進入一種極致狀態(tài)了。便想起那位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當你老了》一詩。品味著“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的句子,激情沛然地想:到老仍能情有獨鐘于滿臉皺紋的伴侶,無論愛與被愛,都已步入一種難得的境界,而通體洋溢著幸福的光輝。維持型湊合型的白頭偕老就不消說了,即便是那些年輕時候愛得昏天黑地,漸漸卻如添過幾遍水的茶一樣淡而無味的婚姻,面對上述境界,亦當自慚形穢的。
在婚姻的巨大穩(wěn)定性與情感的巨大流動性頻頻發(fā)生碰撞的今天,面對夫妻巖,我一邊掂量著“婚姻的質(zhì)量”這五個字的沉沉份量,一邊浮現(xiàn)出唐詩人錢起“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的意境。有人把這兩句詩看作青年期與老年期愛情觀的最好注腳,即年輕時“醉里度春風”風情萬種;年老時“相對已忘言”禪味十足。細細一想,人世間能入此境界者,眼下恐不是太多吧?
在張家界砂巖大峰林,以兩性情愛題材命名的巖峰,還有金鞭溪畔的“千里相會”,天子山上的“情人幽會”等處。
實在驚嘆于大自然造物的出神入化??茨?ldquo;千里相會”:披甲佩劍的阿哥風塵仆仆趕來,餐花飲露的阿妹情意切切趕來,來不及抖落結(jié)滿眉毛的霜花,來不及拭去繚繞云鬢的蜃霧……造物主不啻為一名高超的攝影師,將最動人的瞬間定格成一種永恒。“千里相會”是如此,“情人幽會”亦是如此:愛情讓時間溜走,時間卻未能讓愛情溜走,云來在云里幽會,雨來在雨里幽會。那份熱切、那份驚喜、那份嬌羞,使人想起苗鄉(xiāng)“邊邊場”,想起私奔的野鴛鴦,以及由此演繹出來的令人柔腸百結(jié)又驚心動魄的紛紛故事……多少世紀了,女人總是被當作大自然的杰作,人類文明的最高成就,被當作愛與美的化身而加以贊美。女人的生命仿佛就是為了愛情而準備的,一生中倘擁有絕無僅有的一次刻骨銘心的情愛,她們則可以不計利害,不憚苦難,即便是赴湯蹈火亦無怨無悔。沈從文先生筆下的蕭蕭因與人幽會、私通,險些被綁上族權(quán)的石磨給沉進深潭;而邊城里那位儼然小獸物一般可愛的翠翠,那位整日與黃狗、白塔、流水、渡船、和曾經(jīng)撩撥得心思發(fā)燙的情歌子為伴的翠翠,會不會拎一個藍包袱,順水而下,去尋找她的心上人二佬,如眼前這對情侶一樣作“千里相會”呢?望郎峰、夫妻巖也罷,千里相會、情人幽會也罷,與其說它們逼真的造型喚起了人們的審美愉悅,毋寧說是人們將這些石頭構(gòu)成的峰巒作為載體,賦予著各自的思想與情感。從而在人們眼中成了有血有肉有笑有哭的,鮮活活的生命之軀;成了一種特定的文化現(xiàn)象。誠如一部反映中年情感世界的作品所云,地球出現(xiàn)于宇宙是一種偶然,人類出現(xiàn)于地球亦是一種偶然。正是一份賦予地球的意識與人格的激情渴望,才促使人類從創(chuàng)世紀起,便和愛扭為一體,生生不息。
與諸峰對視,便是與蕓蕓眾生對視。
與諸峰懇談,便是與情感世界懇談。
我問“望郎峰”,我問“夫妻巖”,我問“千里相會”,我問“情人幽會”,我問囊括這些巖峰在內(nèi)的砂巖大峰林:什么時候,理想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便如月亮和星星一樣,交相輝映在每個人心靈的天空呢?
1994年